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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年头到年尾,最盼的就是过年,尤其是过“大年”。那个时候,一提到“年”,似乎就成了小孩子眼里的穿新衣、吃好饭、买玩具、吃糖葫芦、看演杂耍的、分压岁钱、走亲戚访友等的代名词,被山里的孩子赋予了太多太多的含义和期盼。
在我老家五莲县街头镇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年”其实从腊月十五这天起就已经陆续开始登台亮相了。记得十五这天,村里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就有开始噼里啪啦放鞭炮的。我家那时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十五之后,父母也会和左邻右舍那样开始忙着碾米磨面烙煎饼,扫屋刷墙糊顶棚,赶集添筷子置碗揭年画,买烛请香割爆仗,剃头扯布购衣帽等过年的准备工作,用父母的话说叫“长长年毛”,增添点喜庆。所以,从腊月十五一直到大年,是乡下人地里农活最少,但却是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过了十五就是小年——腊月二十三,土话叫“辞灶”。这天印象中最深的是贴灶王画像——我父母管这叫“贴灶木头”。一大早,母亲便打了浆糊,让我帮着贴。天寒地冻,我贪恋被窝,直到母亲叫了若干遍我才懒洋洋起来。母亲让我两手拿着灶王像反面对着墙,她老人家则用饭帚在靠近锅台的那面刚用白粘土粉刷过的泥坯墙上抹浆糊,抹好了一边贴一边嘴里咕念:“灶王灶王,您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我那时小觉得好玩,也跟着念叨。辞灶过后,办年重点转为煮肉、煎鱼、做豆腐、蒸馒头等。这些,都是过大年的前奏和序曲。做完这些,也就腾闲了,已到万事俱备,只等过大年——除夕了。
除夕,是整个过年工程中,项目最集中最丰富最有年味的一天,也是大人小孩最欢乐的一天。这天,最具乡土特色的活动当属沤狼烟、分压岁钱、放小干炸、贴春联、送家汤、包饺子等。
“沤狼烟,沤狼烟,一年添个大黄犍”这句朗朗上口充满期盼的民谣,说的就是老家除夕沤狼烟的习俗。我的老家祖辈以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风俗。20多年前,父亲在世时,除夕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就被母亲大声小吆喝地喊起来,半睁半闭着眼,愣愣怔怔地走到院子里沤狼烟。那时父亲早已挂好了一小串鞭炮,母亲则在院子里摆好了几份烧纸,每一份烧纸下面都垫上一把潮乎乎的碎草。父亲让我挑着鞭,他点鞭,刹时噼里啪啦响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硝烟味。鞭炮一响,我赶紧捂着耳朵侧着身子,生怕被鞭炮炸着,或震聋耳朵。父亲这时总会笑着说:真是胆小。其实,他老人家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站得远远的。
母亲则把烧纸和杂草点燃,一边轻轻翻动烧纸一边咕念那句不知说了多少次的民谣。不消片刻功夫,满院子里便弥漫了浓重的白烟,如同在云雾飘荡,这就是传说中的“狼烟”。你不妨放飞一下想象的翅膀:除夕一早,家家沤狼烟、户户冒白烟,整个村子云山雾罩,云海仙境一般,场面够壮观的吧?这样的场景,在城区是绝对看不到,也是不允许的。狼烟一起,这乡下的年味也就渐渐出来了。我常想,假若没有了沤狼烟一环,乡下的年,该少了多少年味!不过,随着环保观念的深入人心和老一茬人的渐次离去,在时下的农村,沤狼烟的习俗正渐渐褪去,即便有沤狼烟的,也只是略意思一下,走个流程罢了。窃以为,这是进步,是好事,应该点赞。沤狼烟是不能有明火的,只能允许冒烟。狼烟中飘着浓烈的烧纸、湿草还有火药气息,呛得人眼泪鼻涕直流,却也只能硬憋着。因为事前父母反复叮嘱,大年小孩子要少说话,尤其不能说不好听尤其是不吉利的话。老辈人心里,过年说的话往往很应验,不能随便乱讲,不然就要犯忌讳。这显然是迷信思想的体现,不足信。不过,既然老人说了,小孩子们听从就是了。我那时常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把烧草冒烟叫沤狼烟?是想怕狼来捣乱?父亲嗫嚅着:这个……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祖辈留下的东西,小孩子家知道照着做就行了,别刨根问底的。可我不死心,处处留意找寻答案,直到上学念书了才在一本课外读物上了解到旧时农村除夕沤狼烟的由来,主要有两说:一说,据说很久以前,天上有只十个头的鸟,非常厉害,经常扰民。人类虽然对它很恐惧,深恶痛绝,却又拿它没办法。后来,天庭派出二郎神前来诛杀它。一番大战,二郎神的孝天犬一口咬掉那只恶鸟的一个头,十头鸟变成了九头鸟,恶鸟落荒而逃。但每年的年三十,恶鸟会再回来,落到谁家,就会给那家人带来霉运。据说恶鸟畏惧烟气,沤狼烟便是为了惊吓那只恶鸟;还有一说,就是每年的年三十一大早,将家里的尘土扫到门边,辅以草枝焚烧,可以将霉运送走,迎来一年的好运。不管怎么说,都寄托了农家对安静和谐生活的期盼。20年前我父亲去世,如今我母亲已到耄耋之年,老人家每年除夕总忘不了沤狼烟,而且要亲力亲为才放心。对老人的这个习惯我从不阻拦,只要老人高兴就行。过年嘛,图的就是个乐字。所以,每次母亲沤狼烟,我都主动搭把手,母子二人共同完成这一神圣仪式。虽然浓烟呛得慌,但母亲却看着乐呵呵的,那一刻仿佛年轻了10岁。“人活百岁有娘好”。老人开心康健,做儿女的夫复何求!
分压岁钱是儿时过年最期待的时刻。一年到头,大人都见不到多少钱,小孩子更是难得有自己自由支配的零花钱。我家那时兄弟姐妹多,家里又累巴巴的,是分不到几个压岁钱的。记得除夕沤完狼烟,父亲把我们几个召集到一起,你三毛我两毛地分,分多分少一般按照年龄和是否上学要用为依据。我那时上小学,学习好,父亲往往在当面锣当面鼓地分给我两三毛后再让我母亲偷偷塞给我一两毛,算是对我的特别奖励。这一两毛是不能让弟弟知道的,不然分偏了会噘嘴,弄得过年不开心。拿到压岁钱,各有各的花法。我弟弟会跑到街上或者供销社买小干炸(一种火药极少、却很脆响很安全的小鞭炮)、摔雷子放着玩。我不舍得乱花,跑到村供销社买平时不舍得买的蜡笔和带画的本子。然后,趴在板凳上或干脆在石头板上画一通。画什么抻着弯脖子起劲打鸣的公鸡,画什么腰胯盒子枪的八路军战士,还有举着刀、凶神恶煞的鬼子军官和点头哈腰的翻译官之类。那时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一名画家,只可惜没能坚持下去。正是诸如此类的梦想和儿时的记忆为我走上业余文学创作的道路打下了坚实基础。我的压岁钱往往不出一两天就花光了,看着别的伙伴围着卖糖葫芦的我只有咽唾沫蛋子的份了。每当看到现在过年,大人动辄成百甚至上千地给孩子们压岁钱,孩子们可以尽情买自己想买的东西,那种幸福和快乐常让我欷歔不已,再看看我小时候,真是感慨万千。毕竟时代变了,社会进步了,孩子们赶上了好时候。
除夕下午上坟可谓是乡下除夕最神圣的一项活动(五莲各地风俗也是不一样,许孟等乡镇是初二上坟)。那时候,农村人家族观念重,特别是家族中有出息的好的人家,除夕下午两三点钟,他们往往一大家族的人集中在一起,十几人,几十人,甚至个别的上百人地去老林上坟,祭祀过世的祖先和其他亡人。烧纸、放鞭、磕头,整个仪式有专人负责领头。场面不可谓不隆重不神圣。我家户门大,人口众多,大呼隆不方便,往往集中一个爷爷的人一起去东山上坟。我按照辈分跟在队伍的后边。那时冬天气候格外寒冷,降雪也频繁,而且常下大雪。想想吧,那么多人,那么长的队伍,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涌上老林,场面够震撼的吧?整个下午,老林所在的那座山岭,便全被烧纸和鞭炮的硝烟所弥漫,空气里随处飘荡着浓重的纸灰、火药的气息。不过,这也是是防火最紧张的时候。几个护林员胳膊下夹着铁锨,站在山坡的高处不停地张望,随时做好灭火的准备。那情形像极了战争年代的哨兵。印象中有一除夕下午,有大户人家山坟烧纸,不小心引燃了坟地的杂草,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整座山岭处在危机之中。幸亏他们人多,又有铁锨等工具,再加上其他人的帮忙,折腾了一两小时才彻底扑灭,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祸害。傍晚,摆家堂,多以不出五服的支股为单位,全支股于尊长处合摆一个大家堂。亦有因自家长辈亡故未满3年,在家中摆小家堂的。初二早晨,放鞭烧纸送家堂,送走家堂即去掉拦门棍和“把门将军”。早饭后,同宗族的男性一起到祖茔上坟。现如今,人们的家族观念淡了,凝聚力也弱了,虽然不少人家除夕上坟的习俗还保留着,不过早已成了一家一户、小门小户的祭祀活动了。农村宗族观念和宗派思想少了,社会更和谐稳定了。这是好事,值得提倡。
老家过大年的习俗还有很多,像大家熟知的贴春联、贴门神、贴窗花、挂财神轴子、五更吃饺子、拜年等,在此不一一赘述。过完大年,正月初二送家堂、走娘家;初三踩高跷、看耍狮子扭秧歌的等民间娱乐活动相继登场,熙来攘往,煞是热闹。正月初七“人七日”接“灶王”,拆天地棚子“送年”。至此,整个年的帷幕就算拉上了,庄户人家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紧接着拉开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如小河流水,淙淙不绝。转眼间几十年过去,我也从懵懂的孩童,到娶妻生女知天命之年。虽然早已告别了短缺经济时代,文化生活和早年我的父辈们也不可同日而语,可对过年我总和早年的小孩子似的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急切。每年除夕,我都不远数十里,携妻将子,从温暖如春的城里的家回到老家,和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一起在那栋百年老宅子里过大年。为的就是,和老母亲一起共享天伦之乐,重温儿时乡下那种浓浓的年味。唯一遗憾的是,老宅的院子依旧,房舍依然,父亲、弟弟、大嫂几位亲人相继离世,我却总不由地回想起和他们在一起过大年的那些情形。而今物是人非,怎不令我欷歔长叹!
然,幸有年近九旬老母妻儿陪伴过大年,能和老母亲一起沤狼烟、吃上母亲亲手包的饺子,和女儿一起放一挂小干炸和哥哥嫂子们一起贴春联、一起祭祖、一起到左邻右舍串串门拜个年,拉拉家常理短,互诉一下酸甜苦辣,亲眼看一看村子村容村貌、村风民风的巨大变化,感受一下山村两个文明建设取得的丰硕成果,这乡下的大年也就别有了一番滋味。祈愿——普天之下的老人都康健,儿女不孤单;期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祝五莲的老少爷们办年顺利,过年快乐!
作者简介:厉剑童,年生,五莲县街头镇南西峪村人。中学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小小说学会常务理事、日照市作家协会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委员,《启迪与智慧》《教师博览》签约作者。出版《坐一回儿子的车》《想坐车的驴》《那年那夜》等多部小小说、寓言故事、散文专集。、年两获日照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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